不懂“游民”就不懂《水浒》,不懂《水浒》就不懂中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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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看不懂中国人,多半是因为你不懂“它”。
闻一多曾经引用英国著名学者赫尔伯特·韦尔斯的话说:
“大部分中国人的灵魂里,斗争着一个儒家、一个道家、一个土匪。”
我认为,此说极为精准。
和儒家、道家相比,这个“土匪”,在中国人的精神结构里上不了台面,也少有人提及,但其真实地位却举足轻重,常常居于首位。
儒家、道家不过是光鲜亮丽的外衣,在大多数时候缺乏应对真实生活的实操性,当中国人在处理日常事务和残酷的生活场景时,杂糅更接地气的“土匪气”,则往往成为的不二之选。
毫不夸张的说,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个“好汉梦”(土匪梦),会时不时会跳将出来,支配我们对于世界的看法和行为模式。
如有必要,每个中国人,都可以在梦中变成一匹战狼,杀伐四方。
即使那些现实生活中的怂蛋,也总是做着打家劫舍的好汉梦,或借助文学作品完成自己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人生。
中国人的这种小心思,中国文化的这层真实底色,在《水浒传》中体现的淋漓尽致。
在政治学者萨孟武看来,这群所谓的“梁山好汉”,其社会属性就是如假包换的“流氓集团”。
这里要注意的是,“流氓”一词并非对这帮草寇的刻意贬低,而是对其社会阶层的真实描述——他们是游民阶层。
诚然,《水浒传》中不乏军官、官吏,甚至还有卢俊义这样有名望的富豪士坤,但其中坚力量及组织方式,皆源于游民阶层及其文化。
游民阶层及其文化是解读中国文化的关键之处。
游民是怎么来的呢?游民文化又有何特点呢?
如果说西方文化是在中世纪后期孵化而出,那么塑造中国文化的关键期就是“唐宋之交”。
中国人对社会的认知,以及中国人的文化心理,在这个时期成型、固化、深入骨髓,直至今日依然在左右与决定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。
开启这个关键期的标志性事件,就是发生在唐中期的“安史之乱”。
提到“安史之乱”,大多数都知道它是唐朝由盛而衰的原因。其实,“安史之乱”背后的影响和意义远不止于此。
“安史之乱”给唐朝的社会带来了两个至关重要的改变:
一是彻底打散了隋唐以来的豪族社会,历经五代十国的进一步加剧,从此开启宋之后的平民社会;
二是中原人口的避乱南迁,极大促进了淮河流域和江南地区的技术跃迁,江南迅速取代中原成为帝国最重要的经济区,产生了新的经济资源。
有多重要呢?大诗人韩愈就说过,晚唐时期,江南所提供的税赋,占了天下税赋的十分之九。
而平民社会和新经济资源,又反过来让皇权有足够的财政和资本对抗豪族,从而终结了豪族社会,让豪族彻底淡出了中国历史,不可逆的走向了皇族(包括附庸于皇权的士大夫阶层)——平民的二元结构。
而游民阶层就是在这个时期,开始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,成为了塑造中国人文化底色的主力军。
很多人读到这里可能会开始混淆两个概念,他们会恍然大悟到,没错啊,战乱大灾之年,可不是人民会流离失所,成为“流民”吗?
我特别提醒大家注意:“流民”和“游民”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。
很多人,甚至包括不少作者也把这两个概念混用了,这就大错特错了。
暂时流离失所的“流民”,不一定会最终变成“游民”,他们一旦找到可安身之所,又会开始务农或从事各种劳动。
而“游民”是指那些明明没有丧失劳动能力,却主动放弃劳动,选择不务正业的这部分人群。
这部分人群有多大规模呢?
南宋有一个叫陈世崇的诗人就曾经说,临安城里靠诈骗为生的游民就达几万人之多。
同样是因为避乱南迁,和“永嘉之乱”豪门组织南逃不同的是,“安史之乱”的突然发生,让中原地区的豪族没法成建制的组织起来,只能零散的南逃,逃到南方后,自然而然就不可逆的演变成了平民社会的形态。
而豪族社会的消失,晚唐以及五代十国的连年战乱,导致人们很难跟以往一样,固定在一个地方务农,其中很大一部分人,慢慢就习惯了无固定职业和冒险的生活。
甚至,五代十国的不少开国皇帝本身就是游民出身,不知不觉也对人们形成了示范效应。
举个例子,后周太祖郭威就是个游民,年轻时就不愿从事生产,只喜欢舞枪弄棒。他有一次在集市上游荡,遇到一个屠户给他挑衅说,大家都说你胆子大,你敢杀我吗?结果,谁曾想,郭威立刻就拔刀把他杀了,集市上围观的人都吓坏了,他却面不改色。
这种做派和行事方式,是不是像极了梁山好汉?
久而久之,人们渐渐不认为游民的生活有何不妥,反而会随着这个阶层的壮大而配合上符合这种生活方式的伦理观念,并加以美化。
所以,即使在北宋建立,社会稳定下来之后,依然有着很大一部分人主动选择游手好闲,不务正业,成为游民。游民阶层也渐成气候,成为宋朝之后中国社会结构中,举足轻重的力量。
同时,宋朝因为朝廷对社会的管制相对松散,“不抑兼并”的土地政策,导致各种经济要素的飞速发展。
同时,宋朝还打破了唐朝城市“坊”和“市”的严格区分,把居民区和商业区融为一体。
所有这些改变,都让宋朝的市镇经济极为发达,也给游民阶层提供了更多的安身立命的空间,反过来又促进大量游民涌入城镇,宋朝蔚为壮观的游民阶层就此成型。
历史讲完,回到《水浒传》。
我们为什么说《水浒传》伟大?
其实并不止于其文学价值高,施耐庵文字本身的瑰丽精湛,更在于,在这部文学名著里,我们触摸到了真实的历史脉络,洞察到了中国人灵魂结构里最深层的密码。
当我们在看待一个事件,要对外界事务做出价值判断和应对时,真正起作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?
读完《水浒传》,我们知道了,我们都是一个个的游民,游民文化在决定我们每个中国人的所思所想和行为模式。
我们一听到“替天行道”、“杀富济贫”就会从灵魂深处涌现出无限革命激情,我们一听到“路见不平一声吼,该出手时就出手”时就会从座位上跳起来,挥臂急呼......
嘴巴会骗人,身体很诚实,嘴巴上的儒学、道家不过掩人耳目,真正支配中国人灵魂的其实是游民文化。
作为游民文化研究的泰斗,著名学者王学泰在总结“游民文化”时说,游民的思想意识里有两个关键词:
义气和平等。
这两点也是游民的基本组织原则。
他们并不依靠家族序列、亲缘关系和儒家规范进行组织,而是靠行走江湖的“义字当头”和“仗义疏财”,通过拉帮结派、有福同享、有难共当的兄弟义气组织在一起。
梁山兄弟们不近女色,不重血缘,用“大碗喝酒,大口吃肉,大秤分金银”的朴素政治平等去实现经济平等,通过反抗社会,出人头地,来弘扬其暗藏的价值理念。
虽然这种价值理念极为简陋,基本还处于对“乱自上作”的社会所激发出来的本能性反抗,离创建具体的政治纲领和成型的理论体系,还差的相当远。
这是因为,游民文化的传播者原本就是游民中的说书人,就他们自身的生存困境和生活环境来讲,有着相当大的局限,自然缺乏创造成体系的政治理论和价值理论的动力和素养。
他们更多是通过“话本”这个艺术形式来美化和装饰自身所处的阶层和生活方式而已。
我们可以看到,在游民说书人的话本中,主要人物已经从之前文学作品中的才子佳人,变成了行走江湖的游民。
虽然在政治理论上乏善可陈,“梁山好汉”打家劫舍、滥杀无辜的行为模式也总是和他们提出的除暴安良、杀富济贫的口号屡屡相悖,自然无法形成逻辑自洽、自圆其说的理论。
但从底层民众的接受度以及文学贡献的角度而言,这些缺陷非但不影响这些话本和故事在底层民众之间的传播,相反因为其通俗易懂和身份带入,更加容易在底层民众中得到共鸣和接受。
就这样,历经宋、元两代游民说书人不断的创作和积累,到了元末明初,经过施耐庵这样的文学天才创作加工,终于成就了这部游民文化的集大成之作——《水浒传》。
不只是《水浒传》,各种小说和演义在明清时期大规模涌现,通过底层民众的口口相传,潜移默化的塑造和影响了广大的底层民众的心智结构,乃至扩展到全社会。
这种影响力的深度和广度,甚至被某些学者定义为“小说教”。
清代清代学者钱大昕在其《正俗》中就说到:
“古有儒、释、道三教,自明以来,又多一教曰小说。小说演义之书,未尝自以为教也,而士大夫、农工商无不习闻之,以至儿童妇女不识字者,亦皆闻而如见之,是其较之儒、释、道而更广也。
儒、释、道犹劝人以善,小说专导人以恶。奸邪淫盗之事,儒释道书所不忍斥言者,彼必尽相穷形,津津乐道,以杀人为好汉,以渔色为风流,丧心病狂,无所忌惮。子弟之逸居无教者多矣,又有此等书以诱之,曷怪乎其近于禽兽乎! 世人习而不察,辄怪刑狱之日繁,盗贼之日炽,岂知小说之于人心风俗者,已非一朝一夕之故也。”
钱大昕认为,“小说教”有毒,它破坏社会风气,导人以恶。更为严重的是,它的毒性非常隐晦,易于传播,让士农工商,男女老幼,无论是否识字的各阶层都在不知不觉中受其毒害,因受众广泛,影响力甚至超过儒释道三教。
小说、演义是否有毒另说,我认为,他观察到游民文学对中国民众心智有着深刻影响的判断,无疑十分准确。
如果说,《水浒传》是一部阴暗冷峻不带情感的假托宋朝、实则元末明初犯罪实录的话,那么“金庸小说”里的武侠江湖就是游民文化在现代的一种道德升华,“江湖”被金庸赋予了快意恩仇的美学诗意。
“我有一壶酒,足以慰风尘”,仗剑走天涯的武侠形象,无疑是被刻意美化和虚构出来的,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。
但就是这种被虚构出来的江湖和武侠,却能做到让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华人都接受、理解并讨论,成为全体华人的共同文化语境,除开“游民文化”的影响,很难得到合理的解释。
就如同不管西方人如何反对宗教,宗教带来的交流方式和语境,依然是他们一辈子无法挣脱的文化基因。
我们能够接受江湖,传播江湖,谈论江湖,乃至弘扬江湖,答案只有一个:
中国人都是游民的子孙,我们的精神世界由游民一手塑造,并影响至今,这是中国文化挥之不去的底色。
用上滤镜是金庸笔下的行侠仗义的正面人物,暗黑一点就是破坏力强大的梁山好汉。中国人无不徘徊于这两者之间,矛盾纠葛,无所适从。时而道德感爆棚,虽远必诛;时而排斥一切道德原则,有奶便是娘。
读《水浒传》,就仿佛是在读每个中国人的人生,千人千面,却又大致雷同。
许多人读水浒读不懂,就是因为没有“游民文化”这一概念。
游民文化是对于解释中国问题一个非常有力的概念。正像李慎之先生说的,王学泰先生对游民文化的揭示,蕴藏了中国两三千年历史的谜底。而且它可能还指向未来历史走向的谜底。他对于了解中国以后的社会,中国现实以及未来的社会有很大的意义。
为此,特别推荐先知书店独家好书:王学泰《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》。这本经典著作所阐发的“游民文化”概念,是对中国的一切现象,最具解释力的文化概念,没有之一。钱理群认为本书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,具有普遍性的概括和广泛的解释力。邵燕祥称,这本书是“游民学”的一个发轫之作。
张鸣:王老师这本书有两个非常大的贡献,第一个揭示了我们的社会中,还有我们的革命里,一些游民的痕迹。第二个就是民间通俗文化和游民知识分子问题。
雷颐:王先生分析朱元璋很到位,游民在社会动乱中成功之后,掌握政权之后,会更加专制、集权,更加残酷。历史上形成过一种游民文化,流民文化跟特定的社会环境结合起来,后果是很可怕的。这本书的一个意义也在于让人们注意到这个现象,一定要从制度上让成为游民的人尽可能融入到当地社会当中。
历史有狼狈的一面,但学术界却长期忽视了游民与游民文化,而王学泰看到了另一个中国,看到了两千年中国治乱循环的一条隐秘线索,把它从历史中挖掘出来展现给世人。拿起这本书,就好比近视眼戴上了眼镜,一切都变得如此清楚明白、毫无秘密可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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